Fascinating Unsettlement
Jan 30, 2025
大卫·林奇有时让演员倒着念台词。符合语法逻辑的台词无法在流畅的节奏中通顺表达,变得缓慢、迷茫、没有重心。他的所有电影都在如工厂般孜孜不倦、永不停歇地做这一件事。嫁接或错置词语、物品、腔调、姿态,恐怖就这样从电影里传染到身体上。
《穆赫兰道》像一场噩梦,不过噩梦总是后怕的。做梦时脱离了因果逻辑,符号线性地陈列着,也就无所谓怕与不怕。是谁的梦?什么时候开始,现实变成了梦?从什么时候开始,梦变回了现实?主角怎样进入这个梦中?“我”是怎么进入这个又走出这个梦的?梦里有什么?观者自然可以发出疑问,但大卫林奇没有解答的意图。他会诉说自己如何完成他的收藏,如何一个一个摆在柜子里,但不会故意留下谜题;所见即所得。任何弗洛伊德式的解读都是在让电影降格,一切仿弗洛伊德风味的“资源配置”最终只为了服务一个结果:没有里与外;那些外部的、令人惊恐的无法理解的东西,正是深深存在于内心的东西——也许是邪恶,也许是对邪恶的坦然接受。(毕竟人们称那个变形的、黑暗的、邪恶的、与人的内心相印的世界为“里世界”。)
《蓝丝绒》中的Dennis Hopper依然存留强烈的闯入者气息,四年后的《双峰》中,Dale Cooper驾驶车辆进入双峰镇,就如同一滴雨水落入河中,在无法预测的洋流里慢慢回到甜蜜的深海。你不会觉得Dale Cooper是个十足的外来者,他的目光总是很平静,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凝固在面部的肤浅的满足感,半是亲昵半是抽离,似乎这样的状态会永恒持续下去。在这里,咖啡、甜甜圈、地缘政治、伐木场的罪恶与巨人变成了同等质量的东西。我们确实就在谵妄这些东西,从童年开始就不停地做梦。
我要如何纪念大卫林奇?Mark Fisher已经把我想说的完成了一大半:林奇电影中总是出现帷幕,又遮掩又暴露。封闭空间随时会被轻易进入,或内部之物随时可以通向外部:掀开、撩起帷幕,是很不费力的事。我们总是要在帷幕随时被掀起的紧张感中平静地接受异质真正的出现。反戏剧、反常识、反直觉就这样诞生了,并且不会消失,因为现实生活恰恰就是如此,充斥着不知为何发生但只能接受的异常事件。无限绵延的梦与现实是两条渐近线,越近便越惊恐。大卫林奇的电影真的有结尾吗?没有人相信它会结束。帷幕落下又会被卷起,背后是恒常空白的光滑的平面世界。当光再次反射出红色房间的模样,也许大卫林奇就坐在那里。
我们25年之后见。
另:终于在我们的生日月/他的命日月完成了这篇不算悼词的悼词,不算纪念的纪念。你知道的……我总是很乐意跟大卫林奇、荷索这样的人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