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问东浩纪的,就问问Jeanette Winterson吧!
Aug 17, 2023
读ゲーム的リアリズム最悲哀的一个认识就是:二十年过去了,批评空间高分的gal还是那几个,轻小说里有点可读性的还是那几本,动画的衰落也是老生常谈。他拿来分析的文本都是经典中的经典,放到现在依旧有大批粉丝。所以我先有了第一个疑问:这些文本之所以经典,难道不是因为它的自然主义叙事倾向唤起了我们的共鸣吗?当我们为了某个角色感动时,我们究竟感动的是佢的萌点,还是佢的故事?它们确实带有萌点,但这在我眼里是产业化的探讨范围。数据库消费是文化产业的基本要求或类型的延伸,中心思想依旧是通过反复演练a与b中的A属性或情景唤起使读者看了A的a就要继续去消费A的b,不光消费,还要因为情欲的投射诞生的狂热产生持续复数购买。在此意义上大叙事在文学层面的终结唯一原因就是赚钱效率太低。
但是,大叙事真的终结了吗?
大叙事的终结在东浩纪提出数据库消费之前就有很多讨论,我在此无意纠结哲学意义,只想从亚文化-御宅族的角度出发:御宅族难道不是经常和保守主义/民粹联系在一起吗?拯救世界开后宫-边缘人被认可,两大基础叙事模型几乎可以概括90%的二次元文化产品。我们可以看到藏于其中的渴望:虽然我在某种程度上不符合社会规范,但我依旧可以获得认可,如果在这个世界不可以,那就到另一个让我可以有规则可利用的异世界。换句话说,“我”并非要进入一个规范中,但规范要认可“我”。在这里,规范并没有被颠覆,也没有被修正,规范看上去像个巨大的克苏鲁怪物,它吞噬了边界,让每个独立的人都僵直,自发向它走去。
大叙事没有终结,也没有变成小叙事中的一个。大叙事如触腕一般被分裂增殖压缩进每一个小叙事里,成为每个小叙事的背后灵。小叙事就是大叙事的增殖体,是一个更小比例尺下的大叙事。它的分裂自然有失落的那一部分,那个失落了的东西就是东浩纪所说的“我们不能认为其他人必须相信同样的叙事/特定故事之共有化压力的低落”。伟大意义消散了,现代神话终结了。我认为这种低落与东亚(日/中)特有的去政治化(逃避政治化-逃避公共运动)语境息息相关,是一种失权——“我”无能为力,所以“我们”无能为力;“我”寻求的是一个小尺度的“我们”,那个大尺度的“我们”让“我”又害怕又嫉妒;“我”可以幻想成为大尺度的“我们”(文化软实力eg),但大尺度的“我们”最好被“我”避开(自我审查eg)。这种退缩姿态让我们自觉寻找一种简单现实,被数据库化了的现实,婴儿的现实——在我们想到我有这个欲望之前,就已经有细分好了的各色商品呈现眼前,商品标签的互相交织率先催动了你的需求,就像婴儿在想到自己想要什么之前,就已经有按时勾兑好的奶粉呈了上来。巨大的数据库带来的一一对应的满足需求的商品信息填补了你的想象,所以你不需要再去思考我如何连结到公共。我不需要连结到公共,因为我有且只有预先被满足了的需求,而且我所能做的最高效率的选择是提高萌的literacy,以让这个需求满足循环继续扩张、更加顺滑。举个例子,当我们自以为游荡于政治之外,将亚文化“去抵抗化”,将其仅仅作为一种dress code闪亮登场之时,我们其实就已经自发服从了大叙事。
写到这里,似乎还没有写到什么是游戏写实主义,以及东浩纪的文学批评是怎样的。这其实是因为我个人对数据库的理解和他的落脚点产生了差别的原因。在继续连接上我的Mark Fisher裹脚布cliche之前,还是赶紧来看看他怎么说的吧:
在自然主义写实主义(现在流行的体现xx真实人生的芥川奖作品eg)里,一切都要符合一个整合的、同一的现实,小说里的一切都要符合这个共同的想象的现实的行为逻辑准则,模仿现实。在这之上,又有漫画·动画性写实主义这种半透明的语言,由于角色小说的出场人物是以漫画的角色为原型所描写,因此,为读者所接受的他,是一种既拥有身体却又是符码性的;既是人类却又是非人类的暧昧存在。因此,读者一方面可以简单地与出场人物同一化。而同时另一方面,即便这些人物的行动极为脱离现实,却又可以自然地接受他们的行动。而东浩纪的游戏性写实主义则离自然主义的现实更远一些,因为我们不能将角色直接与现实联系起来以达成移情,所以我们在现实-文本中间的数据库-萌点找到元叙事主体,反过来看,这个元叙事主体就是在各个文本的世界里穿梭存在,也就是说和玩游戏时“玩家”的概念接近,所以称其为游戏性写实主义。
东浩纪在轻小说的语境里找到了一个出发点,即角色-萌点数据库,因为角色先行于故事,所以把角色提取出来放到其他故事中进行二次创作也可以成立。在这样的游戏写实主义里,角色可以超越单一线性叙事文本而独自存在。这种独自存在的自觉返还入写作中,主人公可以“单独存在”于线性叙事文本之中,将自己所处的原文本看作游戏,可以反复重启体验。
等等,在角色萌消费和二次创作之间,是不是没这么简单?
首先,二次创作本身似乎是一个很复杂的概念,而且带有强烈的性别差异。作为同人女,我几乎从没有过单独拿出某一个角色,将其孤零零抛到另一个世界,让佢只带着自己的萌点展开另一个故事。好的,这个时候我们先提出一个问题:什么是角色先行于故事,角色可以超越单一先行叙事独自存在?以《派对浪客诸葛亮》为例,诸葛亮(他有萌点吗)确实被抛到了另一个世界,但在这个世界的生活中他依旧怀念蜀国、为三国感叹、会不停地neta三国梗,也有着一贯的情感关系。在我们同人女写同人的过程中不管怎样ooc,大概也是有着这样的原则的:角色不是孤零零被我扔到这个世界的,他的关系、思考、爱好,甚至剧情本身也可以和原文本进行互文。在这里,故事依然重要。当我们看到一张背着吉他的诸葛亮(年轻靓丽版)时,我们因为角色爱与后设叙事想象力而可以接受他从蜀国人变成吉他手,但我们为这种反差制造的刺激点而兴奋,同时我们会调取“故事的数据库”里回忆诸葛亮有什么故事点可以在吉他手这个身份上有合理性。故事没有被角色抛下,而是变成了另一个数据库。原文本(分解成的剧情故事点)本身就是一个数据库,然后和故事类型数据库(先婚后爱,渣贱)、性癖数据库(人外,BDSM)、世界观数据库(HP,ABO,哨向),甚至写作类型(第一人称,第三人称,当你文学)相结合,这时才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同人创作。
由此可见,角色、故事桥段、性癖等成为了互相独立又联系紧密的大型数据综合库,角色和故事在数据库里无限膨胀,同时产生了更简单的代餐式二次创作(只一张梗图就可以在各个同人圈里被解读成不同cp的相处模式)。同时,情欲的数据库也可以成为恨的数据库,一个萌点也会是别人的雷点。二次创作圈层里打tag成为了一种义务,一种规则。我们自由的欲望进入这个体系,首先在各个数据库里横冲直撞,同时还要做好避雷。即使可能涉及你创作的核心与结局,为了避雷,你也不得不把“主要人物死亡”放到第一页。
所以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一切都数据库化”的时代,是挑选商品的时代,类AI创作的时代。可能有人会问,那么同人文里难道没有在某种程度上脱离了部分数据库的存在呢?有,但是它们的热度有超过《生长痛》和《花吐症》吗?
就算我们创作了一个全新类型的作品,也会被迅速拿来当作一个数据库来套用,最典型的就是无限流/快穿,堪称嵌合数据库究极指数增长。
不妨来猜一猜现在还在异世界的轻小说何时进化到晋江/起点时代?
我在这里找到的,确实是一种界限分明的自知状态。我的性癖不是我的性癖,我所喜爱的故事桥段不是我想真实发生的故事桥段。我在筛选团酷- BDSM-人外的标签时,我并不将自己代入库洛洛或酷拉皮卡,幻想和一个怪物化的长触手的相方玩SM,而是我想要观看这样的关系在这样的故事里。我要看在最极端的状态里这个角色依旧在发挥佢的特质,或者这两个角色依然有强烈的感情联系。无数二次创作的世界里我要寻找的却恰恰是这样一种确定性,而二次创作变成了一个僵化的闯关游戏。难道这种确定性里没有存在着一种我对我自身存在的焦虑与对关系的渴求吗?
我现实的身体并不闯荡,我调转方向去往幻想的世界。当现有的角色无法满足我的时候,我就去创造oc。我现实的身体无法去往任何地方,它没办法和公共连结。无法与公共连结,无法改变这个世界,我就要用虚拟与消费做替代。我现实的身体没有了欲望,只能消费最基本的数据,满足我的需求,那么我就只能从这些最基本的点上寻找情欲或惺惺相惜。对梅诗金公爵产生欲望向来不是这个世界的主流,因为它无法量化、无法大规模生产。我的性欲无法和身体已经熟悉的消费环节进行对接,于是产生了新的性倒错:对资本世界的永恒抑郁。在此省略关于Mark Fisher的裹脚布若干字。
现在我们抛开二次创作等的冗余,来看看游戏写实主义本身吧。等等,这难道不就是loop系?
东浩纪在这里寻找的东西我没看懂。也许只是key厨想夸夸麻枝准吧!
那让我们再往后退一退,看看整个文学史呢:等等,Jeanette Winterson难道不完美符合吗。她总是在反复写同样的东西(被基督教家庭领养的小女孩成为女同性恋),笔下的人物和故事可以说是反复出现,但是这种重复中又有很大的不同。这种写作方式让我想起她自己写到的一个故事:小时候,天主教徒妈妈总会和她玩一个“从耶路撒冷这个词开始能拼多少字”的游戏。她自身的经历(原文本)就像耶路撒冷这四个字,借由她丰富的后设叙事想象力和高超的文笔,让Jeanette穿梭在每本书的世界里,进行这个拼字游戏。在这里,作家JW是玩家,角色小J是角色,每本书都是游戏。
游戏写实主义,似乎并不需要和轻小说联系在一起,也并不需要和数据库联系在一起,诸概念之间有相似性,但是至少在我看来很难进行紧密的连接。
我在萌点数据库里找不到的出路,在JW这里找到了:她既是作者又是玩家,创作了自己的数据库并在文字里戏耍游戏。她的写作方式也和这种游戏写实主义息息相关,词语本身变成了不同意涵的数据库,她拿走了歧义,玩着文字游戏。
我们阅读她的书,进入她的游戏,确认了她的欲望和生命力。她的欲望与生命力也传递给了作为读者的我,让我可以从被动的读者变成玩家,在一次次的阅读中找回了我自己的欲望。
我们要发明自己的语言。这也许是真正的逃逸线。